曹军:为了儿子就业,他决定再生一个“孩子”
撰文| 孙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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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曹洲溥黏父亲。小时候,他喜欢睡前听曹军讲童话故事;长大了,他就听曹军讲《十万个为什么》此类书。
曹洲浦学了多年手风琴,能拉一首好听的《花儿与少年》。
13岁时,就读的学校招收小龄孩子进游泳队,曹洲浦加入了。为了能尽快提高游泳比赛的技巧和体能,他每天要在教练的指导下训练四个小时。2019年,曹洲浦代表深圳参加了全国第十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七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取得了16-21岁男子自由泳100米金牌和50米铜牌的好成绩。
这么看,曹洲溥是个优秀的孩子。然而他是特殊的,自小被诊断为“智障”,心智会一直停留在9-12岁的水平。
看着曹洲溥长大,曹军的焦虑不仅没有减少,相反,他面前有一道越来越紧迫的槛,正朝他逼近,折磨着他。
——儿子长大之后,就业怎么办?
曹军在特殊教育学校见过比曹洲浦游泳游得更好的孩子,或许有天赋,或许练得更久,18岁之后,依然无处工作,只能待在家里。最好的情况,某些孩子家里经济允许,继续去康复中心,但等父母老去,这些大龄智力障碍者的未来又在何处呢?作为父亲,曹军想让曹洲溥有一个独立的未来:毕业之后可以工作,工作之后可以养老。
曹军见过很多智力障碍者的家长期待有奇迹发生,期待孩子成为钢琴家、画家,让孩子走入普通学校参加“融合教育”,他也曾期待过,踌躇过,最终还是决定为儿子创造一条特殊的路。
“我觉得年轻父母一定首先要认识到人是有特殊和普通的,如果你的孩子是普通的孩子,那就走普通的路,如果你是特殊的孩子,那你就走特殊的路。特殊孩子,特殊训练,特殊教育,特殊就业,将来再特殊的养老,你这不也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吗?”曹军接受《社会创新家》采访时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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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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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板与粉笔灰
邹凤桃是和曹军联合发起的家长之一,也是理事,她的儿子是一级自闭症患者。她对《社会创新家》回忆,创业之初不容易,即便租场地都是一个问题,开洗车中心,需要批准和执照,但一开始不清楚规矩,还被强拆过场地。为了直接把事情办成,曹军在路上等过领导,没办成。
最初,喜憨儿洗车中心开在深圳的凯丰路。他们招募了几位成年的心智障碍者,不过在没培训好的时候,往往是几个家长和老师一起上手帮忙洗车,确保洗车按时与保质。
心智障碍者的就业可分为一般性就业、支持性就业、庇护性就业、小型作业等。喜憨儿洗车中心的就业属于“支持性就业”。早在2013年,深圳职康就引入了这种方式,但始终无法推广。“其中很大的障碍在于特教辅导员的短缺,并没有太多人愿意从事这个工作。”深圳市自闭症研究会理事长刘珊珊说,这是一份很辛苦的差事,随时会遇见难以应付的突发情况,辅导员却缺乏专业培训和收入保障,这让就业帮扶工作裹足不前。
曹军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
心智障碍者的教学培训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和普通人不同,心智障碍者可能知道“汽车”这个词,却无法和现实的汽车对应上;他们知道了“车板”,从吉普车换成面包车,大小高度一变,却又不记得了。原型太具体,语言又太抽象。
从2015年5月份试营业到8月8日正式营业,这三个月,反复试错后,曹军的办公室墙上出现了一块大白板,这就是八年后可以进行复制推广的心智障碍者职业能力测评及培训中心的雏形。
白板被划分为小方格,大小等同于一般车型平面结构。老师会在白板上拍满粉笔灰模拟车身灰尘,要求学员擦拭干净,等到学员认为自己完成了指令,老师可以直观地根据每个不同分值的宫格完成情况以及操作连贯性进行评分。
曹军和几位特教老师、喜憨儿家长反复摸索,改版三次,最终得到了一套相对比较稳定的测评、培训系统,和一群逐渐学会洗车的心智障碍者。
曹军没有只想着招募轻度患者工作。他告诉《社会创新家》:“我们的初衷是,要让能力最差的孩子也能工作,可能只是洗轮胎、倒垃圾,只要能够参与进来,我们都不让他掉队。”曹军认为,相较于其他残障类别,他们的劣势主要表现在思考能力的欠缺,而四肢运动能力健全,能听,能看,能跑,能跳,这是他们的优势。因此,可以从大运动方向寻找适合他们的工作,而精细运动是靠脑力来支配,要尽量避免。
在洗车中心,曹军和专业洗车师傅一起把洗车工作细分为十余个作业环节,包括接车、检查车辆情况、冲水、喷泡沫、擦车身、擦干水、吸尘、擦玻璃、擦门板、刷轮胎、擦车垫、吸尘、给轮胎上光等环节。他们再把“喜憨儿”进行分组,每组5至6人,轻度、中度、重度心智障碍者互相搭配。分配工作时,冲水、打泡沫等比较精细的工作会给轻度的孩子们多分配,中度的少分配,重度的可能只分配一个工作,比如说吸尘、擦玻璃。他们每周会轮着班工作,曹军不想这份工作成为他们的压力。
洗车中心每名“喜憨儿”的工资都是每月2130元,扣除五险一金后,到手2030元,包一餐。孩子们都住在深圳本地,洗车中心也会教导如何搭乘公交、骑共享单车。每隔半个月,曹军会带孩子们去理一次头。有时也会请民警到洗车中心里教授相关的法律常识,起到威慑作用:坐地铁的时候不能乱摸别人。
除了洗车工作,曹军在洗车中心设立了“喜憨儿之家”,是洗车房旁边的一间板房,墙上挂着飞镖和篮球架,旁边有自行车和跑步机,书架上摆满了少儿图书。在墙上,贴着一张“课表”,课程内容包括阅读、理解、认知、书写等,特教老师根据每个喜憨儿的学习能力布置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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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
曹军为喜憨儿洗车中心定了三条规矩:第一,和其他洗车中心洗得一样快;第二,和其他洗车中心洗得一样干净;第三,和其他洗车中心收费一样标准。
他希望喜憨儿洗车中心与其他洗车中心具有同等竞争力,拼市场,而不是博同情。
开业的时候,有顾客前来洗车,给员工塞了小费。曹军立即婉拒。他认为,“如果这个顾客按照价格表给钱,那个顾客却多给了小费,员工可能就会生出哪一个更好的比较。这个顾客上一次多给了一百,这一次要给多少?又会产生比较。顾客是来消费,不是来做慈善。我们感谢他们的爱心,但不能消费他们。”于是,他在洗车中心入口张贴了“正常收费,不收小费”的提醒。
拼市场,创业的路并不好走。
自2015年试营业的波折后 ,顺利开展不过半年,又逢上2016年四、五月连下大雨,持续25天没人洗车,没有分文进账,但是一切开销还是要照常支出,收支难抵,请不起阿姨,几个家长不得不轮流做饭。曹军开始思考,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坚持下去会不会有结果。
经营一家心智障碍员工的公司成本比其他公司要高得多。“普通洗车场不用雇佣这么多人,一两个人就可以擦完一部车,我们需要5个孩子洗一部车,还要配备三个师傅,三个特教老师。”但邹凤桃回忆,只有2016年刚开始的时候,曹军曾向理事会的家长们请求过帮助,之后除了定期开会商讨未来方向与规划,很少见曹军主动找过理事会。“他一向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
按照市场价,小车洗车45元,大车洗车50元,一天最多洗四五十辆车。遇到天公不作美,疫情封控,就要歇业。而做饭的阿姨、培训的老师、场地的租借、设备的维修更迭等等都要花钱。
此后,洗车服务之外,又增设了抛光打蜡的额外服务,店里也出售一些汽车配件。其他洗车中心如何适应市场,曹军也一并经历着。
邹凤桃对《社会创新家》说:“像我们这种家庭,一个在家照顾孩子,一个出去赚钱;我可能辛苦一点,一个人带孩子和赚钱,但都很困难。我们很难像曹军那样,24小时都扑在洗车中心上,很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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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
全国有1200万心智障碍者,曹军一直思考:自己开洗车中心,和解决孩子就业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他先是把自己的创业模式和经验无偿分享出去,在全国许多城市复制,哈尔滨、无锡、南京、库尔勒、佛山、常德……目前全国已有30家喜憨儿洗车中心,解决了近500位心智障碍者就业。
不过,在全国范围内解决这个庞大群体的就业难题,曹军清楚,还是要靠政府,靠政策,如果政府自上而下地推广培训与就业模式,才能在他老去之前看到他们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未来。
他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草根企业做到怎样的规模才能被政府看见,但他有意识地接受媒体采访,有意识地与政府、残联系统进行交流,并不断地打磨、完善洗车技术培训模型。
他期待节点到来的那一天。
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场洗车,曹军这些年都是在“接钥匙-洗车-交还钥匙”的过程中度过的。他认为,最重要的部分是交钥匙,“我把车洗好了,才能负责任地交还给车主钥匙。”他是一个父亲,想要好好洗面前的这辆车,才能放心地把车钥匙交到下一代家长手里,让他们的心智障碍孩子稳定向前。
2022年5月,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文件,支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喜憨儿洗车”项目。8月,广东省残联发文件:计划依托居民小区、残疾人服务机构、机关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的内部停车场建立“喜憨儿”微型洗车店,开展简易并且高效洗车,计划建立不少于50家微型洗车点,带动不少于500名智力残疾人就业。8月,中国智力残疾人及亲友协会发布红头文件,《中国智协关于推广智力残疾人就业项目的意见》,在全国范围内努力尝试推广“喜憨儿洗车”项目。
曹军期待的好消息在今年接踵而来。红头文件已经下发,接下来就是全国范围内的执行落实。就业问题一解决,特殊养老的道路就好走多了,曹军想趁着自己还年轻的时候,给孩子们做点什么。
他又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希望在未来的五年里,建立一所托养中心。他在等下一个节点。
曹军笑称自己在这这个过程中已经扒了几层皮,脱胎换骨好多次,整个观念都被颠覆了。他更倾向于通过反思调整自己解决问题,创业八年,他从总是找外界的问题变成找自己的问题。
理事会的家长说,今年曹军的头发全白了。END